榣音走後，屋子裏剩下田生、千月和墨王三人。田生依然面容安詳，仿佛剛剛在這個屋子發生的一切與他無關。千月早就從後怕中回過神，只是此時此刻，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這個看似平靜淡然的男人。

“他怎麽樣？”墨王毫無預兆地說道。

千月呆滯了下，似乎沒料到墨王會問起田生。她十分惋惜地看著田生：“身上的傷已經無大礙了，長則半年，短則三月就能徹底恢覆，不過修為全廢了。”

“哦。”墨王毫不在乎田生的傷勢，只是不願意沈默。

“你真的要把五神器交給榣音？那你怎麽辦？拿什麽對付華霄？”千月說道。

“沒事，榣音不久就會發現她現在做什麽都是徒勞，五神器自然會還回來。”墨王說道，“沒了神靈之氣，五神器對我來說用處有限。與其把賭註都押在幾件冰冷的物件上，不如多考慮下哪些是可用之人。”

千月低下頭，喃喃自語：“可用之人？說實話，我也沒想到我們從混沌中回來之後，王都居然還沒失守。”

墨王不置可否，轉而說道：“阿景就是千辰閣的大閣主，千辰閣的技藝來源於五百年後的南國。”

千月一怔，木然地點了點頭，雖然墨王的語氣中並沒有詢問的意思。

墨王摸了摸下巴，若有所思：“怪不得千辰閣擁有絕世技藝，卻始終諱莫如深，安分守己。千辰閣只是用來達到目的的工具而已，她不希望千辰閣對世間造成太大的影響。”

千月很反感墨王提起阿景和千辰閣，她懶得敷衍，索性不予理會。

墨王卻非要和千月作對似的，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：“千辰閣的技藝，不對，五百年後南國的技藝應該更加廣博精深，不止我之前所見到的那些。否則，尋常之人怎麽和修士抗衡。”

“那又怎樣？”

“將這麽有用的東西束之高閣，未免太可惜了吧？”

“你想要阿景幫你？”千月挑了挑眉毛，苦笑著說道，“這不可能。”

千月還記得，當時東皇門消失後，混沌劇烈崩塌，緊接著是一陣攝人心魄的強光。再之後，她們居然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最初的那個院子。那時的阿景極為平靜，兩頰的淚痕已經幹了，連眼神都和平時一樣明亮。可是，千月心裏卻忐忑難安。她知道那是假象，是阿景在人前保持驕傲的本能。阿景的堅強已經隨著那道金光閃閃的大門一起，埋葬在了虛無之中。

“我需要你幫我。”墨王的話將千月從擔憂中喚回，她迷茫地擡頭。

千月心底一股狂喜油然而生。然而，這種狂喜轉瞬即逝，還帶來了更多的失落和驚慌：“站在東皇門前的時候，你為什麽猶豫了？你在想什麽，你忘了你要從朱王手上拿回你的國君之位了？”

墨王坦然地笑了出來，神色從容，如同一位老者在回憶年少時的輕狂：“站在那道大門前，我用力地往裏看，除了望不穿的光，什麽都沒有。就好像你走進去，就可以永遠沐浴在光芒之中，除此之外，什麽都得不到。”

千月不自覺地擡眼：“難道被公主說中了，你怕了？”

墨王居然沒發怒，心平氣和地說道：“站在那裏，我想了很多。我是不是應該回到父王傳我神靈之氣的那日，事先設下埋伏，等朱王趕來阻撓時，一舉將他拿下。如果順利當然最好，可是，如果朱王察覺到我的部署，他一定會借機汙蔑我有意謀害兄弟？我是不是應該回到更久遠的過去，想方設法地盡早解決朱王，也好免去一場虛情假意的兄弟情？或者，我直接變成繈褓中的嬰孩，重走這半生？”

千月很驚訝，吞吞吐吐地說道：“我以為你早就想好了。總之，都重來一次，對誰都好。”

墨王啞然失笑：“你真這麽覺得？你怎麽知道這不是禍端？”

千月聽出墨王意有所指，別扭地轉過頭去：“你是堂堂的墨王殿下，你是天命之人，是北國的國君，是世間的霸主。你只是拿回你應得的東西罷了，我們怎麽能跟你比？”

墨王自嘲地一笑：“世間的霸主？半年前我怎麽死的？”

千月怔住：“我不知道，阿景沒仔細說過。你想知道的話，我去問問她。”

“如果我真的死於半年前，那我的下場一定極為慘淡，成為史書上潦草的幾筆，她又怎麽會知道呢。”墨王神色肅然，“哪有什麽所謂的天命，有些事連天都算不出來，凡人還孜孜不倦地把榮耀和過錯都歸結到上天頭上。”

千月回頭，眉頭擠出彎彎波浪，雙眸濕潤而黯淡。她難過極了，是不是她搞砸了這一切？她的朋友成了世間的青煙浮萍，而她心上的那個人就在眼前，她卻只想著後退，一步都不敢再與他靠近。

墨王負手在後，慢慢走向千月：“你說，沒有阿景，很久之前你就和你的爹娘一起埋在廢墟之下了。我們三人已經牽連太深，阿景已是無根無源，那我和你呢？一切真的還能回到原來的模樣，我還是當初的我？如果沒有了我和朱王的那場戰爭，你會在哪裏？”

“我不知道，我想不出來。”

“千月，說出來我自己都不願相信。”墨王又忍不住自嘲地笑道，“那些我以為我會銘記於心，一生都不會忘記的記憶其實早就模糊了。如果現在要我做回十幾歲、二十幾歲的樣子，我可能還會感到陌生和害怕吧。”

千月咬著嘴唇，她鼻子酸酸的，連說話都含糊不清：“害怕又怎樣？你錯過了這一次，再不會有下次了。你怎麽突然就畏縮不前了呢，明明這是最好的選擇。”

似乎是因為墨王的靠近，千月覺得他面色格外溫和，連聲音都變得婉轉動聽：“千月，過去的事情，我真的記不太清了。但現在，有些記憶卻清晰地印在我的腦子裏，我不希望那些記憶只屬於我一個人。”

千月搖搖頭，不知道在抗拒什麽。

“千月，你欠我一個道歉。”

千月的淚水在眼底打轉，嘴角卻逐漸上揚，又哭又笑地像個傻子：“殿下，對不起，我欺瞞了你。我以後不會這樣了，你原諒我吧。”

千月說完，仰頭安靜地凝視著墨王。現在這樣也挺好。

阿景近日來一直沒休息好。從混沌回來後，她很早就上床了，輾轉反側直至午夜。忽然來了幾個墨派的弟子，帶著她坐馬車趁夜離開了王都。

馬車飛馳，一路上伴隨著接連不斷的打鬥聲和此起彼伏的叫喊聲。她坐在馬車中，顛簸的車身讓她頭暈惡心。她安靜地坐在角落，連觸手可及的車窗窗簾都懶得掀起來一下。外面的紛紛擾擾都是別人的，但她沈醉於那些嘈雜的聲響，一刻都不願睡去。

馬車軲轆軲轆地走著，期間千月來看過她，給她說了她們的行程。不過阿景沒聽清，她們到底是要往東走，還是往西走。千月還手舞足蹈地描繪她們是怎麽驚險地甩掉一波又一波追兵的。阿景聽得津津有味，臉上一直掛著微笑，還不時興奮地插話，但是轉眼就全都忘了。

再後來，阿景累得不行，頭靠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，雙眼一片模糊。她肚子裏翻江倒海的，整個人難受得要命。阿景覺得自己生病了，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，她的意識都很模糊。每天渾渾噩噩的，大部分時間陷入昏睡。偶爾醒過來，也不願意睜眼。幸好一直有人在旁邊照顧她。最初是千月，後來換了人。阿景感覺到是個完全陌生的人，不過她不在乎，是誰都行。

等她再清醒過來時，她正躺在一張硬邦邦的，只鋪了一層褥子的床上。

阿景起身，疲倦地揉了揉眼睛。這是一間粗糙的木屋，屋子裏陳設簡單，家具上面沒有一絲多餘的裝飾，唯一的花紋就是木材的紋理了。

屋子裏只有阿景一人，阿景心煩意亂，麻利地翻身下床，裹上放在枕邊的外衣，推門往外走去。

遠處是青翠的山巒和湛藍的天空，近處是散落的木屋和遍地的農田。有一瞬間，阿景以為她回到了壽南村。

阿景在村子裏逛了起來，她很快發現，這裏和壽南村完全不一樣。這裏的人格外忙碌，誰都閑不下來，各個興致高昂，神采奕奕。

阿景路過一個很大的石屋，石屋裏面聚集著十幾個人，有男有女，有老有少。阿景透過打開的窗戶隨意地往裏瞥了一眼，桌子上放著幾堆顏色不一的粉末，黃色的，白色的，以及灰黑色的。阿景走過石屋，從背後石屋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悶響，緊接著是人們興奮的驚呼聲。阿景身形一滯，繼續漫無目的地閑逛。

阿景走著走著，察覺到一股逐漸強大的靈氣。她尋著靈氣的方向找了過去，在一間外表看起來同樣粗糙的木屋裏見到了榣音。

木屋裏面的陳設還要簡陋，連一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。榣音背靠著一面墻壁，盤腿坐著。女媧壺擺在地上。壺蓋和壺身之間開啟了一條縫隙，銀漣一般的靈氣從中流出，流向木屋中間的神農石。神農石周身白光若隱若現，一縷縷白煙從底部連綿不絕地冒出。濃厚的白煙匯聚在半空，阿景看不真切白煙中還有什麽，只能依稀辨認出一個人的輪廓。

阿景沒有繼續往前走，她遠遠地探頭朝裏張望，還沒怎麽看清就打算離開了。榣音察覺到了阿景，轉過頭看著她。二人視線交錯，重疊，然後分開。

阿景沈默地轉身，又走了百十來步的樣子，來到了河邊一片開闊的泥地上。這裏尤其熱鬧，阿景估計了下，大約有四五十個人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整齊的排列著。他們有的拿著劍，有的握著錘，都似模似樣地揮舞著。

阿景不由地停下了腳步，仔細地觀察著，依然有男有女，有老有少。有一個看起來不過九歲的小女孩，扛著一根比自己還長的木棍，嘩的一聲往地上撞去，木棍直接裂成了三段。

阿景楞了一下，不由地在心中默默感嘆，村裏的孩子就是太不懂得溫柔賢淑了。

阿景正想在這裏湊湊熱鬧，餘光見到身旁有一個人正朝她走來。她詫異地轉頭，居然還是個熟人。

莊軒也沒想到阿景會忽然出現，走近了之後，才意識到二人之間的尷尬。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阿景。

“阿，阿景姑娘，你起來了？身體好些了嗎？”莊軒不自在地說道，目光游離。

阿景也格外不自在，目光也從始至終沒落到莊軒的身上，她東張西望，難得地口齒不清：“我，我很好。”

莊軒手足無措，幹澀地笑著：“那，那就好。”

阿景局促地撩著頭發，忽然雙眼一亮：“對了，田生在哪嗎？他在這裏嗎？”

莊軒立刻松了口氣，欣然答道：“你要找田生修士嗎？他在這裏，我帶你去找他吧。”

阿景連忙擺擺手：“不用不用，你告訴我他在哪，我自己去找他。”

阿景依照莊軒的描述，很快就找到了田生所在的屋子。屋外有兩個背著劍的人左右立著，面色嚴肅。阿景推門時，兩人默不作聲，沒有阻攔。

屋子裏只有田生一人。田生坐在床上，床靠著窗，田生這會兒全神貫註地看著窗外。金燦燦的陽光灑在被子上，被子上褪色的繡花染上了明媚的顏色。田生氣色很好，臉頰被陽光曬得紅彤彤的。整個屋子裏彌漫著靜謐安詳的氣氛。

田生聽見有人進屋的聲音，從容地轉過頭。發現來人是阿景，田生臉上的驚異一閃而逝，平淡地說道：“阿景，你來了。”

阿景不慌不忙地走到床邊，神色如常：“恩，我來了。田生，我有話想跟你說。”

“正好。”田生目光灼灼，“阿景，我也有話想對你說。”

阿景環顧屋子，一如既往的簡單陳設。她沒見到椅子，利落地坐在床邊，側著身子和田生肩並著肩：“那正好。田生，你先說吧。我要說的話長著呢，一時半會說不完。我先聽你說。”

“好。”田生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阿景，一口氣說著，“阿景，你還記得我們最初的相遇嗎？你在千辰閣外找到我，說要幫我修補斷劍。我帶你去了我家，然後你帶著斷劍下了山，一個月後才重新出現。”

“恩，我記得。”

“那個時候以為你不會回來了，我難過了很長時間。你不知道，再次見到你時，我有多開心。阿景，你那天穿的是黃色的紗衣，白色的布鞋，頭上只插了一根木頭的發釵。”

阿景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，那個時候一切都還沒來得及開始。如果能回到那個時候，她就安心呆在山上再不下來了。

“阿景，你回山上，是打算殺了我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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